第九章-《乔家的儿女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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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南方轻轻笑着说:反正我不急,房子也并不很大,做它个一年两年都不要紧。

    一成想一想说:要不这样,你要是放心,我替你看着,你不用每次跑回来。

    南方睁大眼看过来:装修很麻烦的。

    一成笑起来:你说过的,反正不急。我也用不着天天来,你还可以遥控指挥。

    南方略想一想说:我也不跟你客气,你有空时帮我看下,回头我丢给你一套钥匙。又笑,一成,你总是这样。

    什么?乔一成没有明白。

    南方想着:你总是爱担一份担子在肩上,只要是你关心的人,你总是要为着他担一负担子,心里面才快活的。可是临出口就便成了:你待人总是这样地好。

    南方下午就要回去。一成看她也没有开车过来,多少有点奇怪,可是南方说,她喜欢这样。

    送走南方之后,一成回到自己家,看见二强坐在楼道里等着他。

    一成问他,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?

    二强答非所问:哥,今天我看见个人。

    6

    曲阿英的儿子在二强那里干了几个月了,他人不算懒,也不笨,一开始是在饭店后场帮帮忙,干活也是尽心尽力的,二强与马素芹挺照顾他,加上乔老爷子又私下里吩咐二强夫妻,说都是一家人,可别拿人家当小伙计使唤,二强更不敢怠慢他了。干了两个月,曲阿英儿子有一次试探着说,自己以后也打算在城里开一家饭店,要是不太麻烦,可不可以跟着二哥和店里的师傅学上两手,二强略有点犹豫,说真要想学手艺可以上新东方厨艺学校,曲阿英儿子愣了一下,含糊答应了。二强是实心眼,真的给他报了个名,还交了学费,曲阿英的儿子也真的去上课了,在店里帮忙的时间虽然少了,可是只要是在店里,也还是挺勤快的,后来,又把学费还给了二强,倒让二强觉得自己的做法显得有点儿小里小气,透着那么点小人之心。二强便说,要不你不要在后场帮忙了,跟着我学学进货吧,这进货也是个学问,材料选得不好,饭店也做不长久。

    于是,每天一大早,二强便带着曲阿英的儿子上近郊的菜农那里去进货。这一来,二强立刻发现曲阿英儿子的一个大特点。虽然他书念得不多,难得的是,对数字特别灵敏,这边二强还拿着个计算器在演算,那边他已经把钱一五一十地报了出来,等二强也算好了一对,果然分毫不差,试了几次,二强完全地对他另眼相看了。

    曲阿英的儿子慢慢地在二强的店子里站住了,那厨师学校的课自然还是在上着的,有一天,二强说天下雨,不会有太多的生意,提早关门,与曲阿英的儿子两个人在店里炒了两个菜坐在一起喝酒,喝到兴头,二强有点晕头晕脑地,拍着曲阿英儿子的肩膀,说,兄弟以后咱们一起合伙干也是可以的。

    曲阿英的儿子眼睛亮起来,更加起劲地给二强敬酒。

    等二强第二天酒醒了回过头来再想想,觉得自己莽撞了,做早饭时私下里跟老婆马素芹说了这事儿,马素芹说:这话你怎么好随便跟他许诺?再说,你大哥也并不高兴你跟他们母子太过密切,为什么要为他们得罪自家兄弟?你大哥对我们那么好。

    二强一听着了慌,怎么办呢怎么办呢,他急得只晓得握了炒菜的铲子打转转。马素芹倒提了扫锅台的小竹刷子在他背上拍了一下,说:这么点儿事你就急得这样,别的不会,你装糊涂会不会?

    对哦,二强咧了大嘴对着马素芹笑得像个傻子:我们的店子正赚着钱呢,是得好好地看着。多存一点钱,将来全留给我们智勇,娶房好媳妇,买幢大房子,二强说。炉火燃得正旺,一点一点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。

    马素芹看着二强,说:咱们的钱,留着我们养老。智勇是好孩子,他说他以后自己赚家私,不要老子娘的钱。钱咱们留着,再做两年,咱们旅游去,走走歇歇,想住什么高级宾馆就住,想吃点什么好的就吃。只怕那是我老得动不了啦!

    二强用了叫惯的称呼叫着马素芹:师傅,我背着你。

    忽地这实心眼子的人又想起一件事来:要是他还记得我昨晚说的话,再时不时地找由头提出来要合伙呢?

    马素芹五十多了,也不太见老,利落地转身,脆崩崩地说:你就跟他说,我家老娘儿们不答应!

    乔二强总觉得,这一天天的日子自从在豆腐店里重遇上马素芹之后,才算是朝着自己想的路上去了,起先走得缓走得艰涩,越走,路越见宽,那些日子里的好,那些美满与快活,慢慢地慢慢地,一件接着一件劈里叭啦全落在自己的头上了,二强觉得自己快活得要成仙了。

    那天二强去给智勇汇钱,智勇说假期找着个不错的单位实习,不回来了,二强想着实习是没工资好拿的,便想着要给智勇汇点钱过去。

    从银行出来,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,八月天的雨,落到地上便扑起一阵燠躁气。

    雨渐渐大起来,天地间起了雾似的,风夹着雨扑在人裸着的胳膊腿上,梧桐枝子也被风扯斜了,簌簌往下掉叶子,粘在水泥路面上,也有的顺着水飘到马路边,在积起的浅浅水洼里打着转。

    二强没带着伞,在一家超市门前躲雨。

    超市的塑料门帘掀起来,一个小男孩子探了脑袋出来,推一推档住了他出路的乔二强,二强回头,那孩子六七岁的样子,小鼻子小眼,瘦伶伶,用细小的手指在二强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着:别挡着我看汽车,别挡着别挡着。

    二强笑了,侧身让一让。那小孩儿伸长了细脖子看街面上飞驰而过的汽车,每当看见汽车的轮子驰过水坑,掀起一簇水花,他便跳着脚笑得咯咯的,人都要跳到街面上去了,二强伸手拉了他一把,,他扭得像一只小蛇似地,一边咦咦唔唔地叫着。二强吓唬他:你妈来啦,你妈来打你屁股啦!

    那孩子回过头去,叫一声:妈妈!

    二强顺着他的叫声望过去,看得来人,就好像有人劈面扇了他一记耳光似的,二强飞快地眨巴着眼睛,这是从小的毛病,一遇上事儿,就控制不了,好像要把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才罢休似的。

    那个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,以前的一把浓发也薄削了些,用一个很大的塑胶发夹全夹上去,穿着家常的衣服,质地不算差,可就是不合她年纪,那深棕底起暗花的连衣裙只徒然地使得她老相,脸色也不大好。她手里拎了两个大口袋,满满地全是日用品与食物,坠得她的个头都矮了下去。

    二强低低地叫一声:小茉。一边还在飞快地眨巴着眼睛。

    孙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,这六七年间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,一看之下,还是熟悉的表情,熟悉的说话腔调,好像他不过是出门溜了一趟,而其实这个男人早就走出了她的生命了。

    孙小茉有点慌,但也并不苍惶,答一声:啊,是你。你好。

    你......你好。二强有点结巴。

    那小小的男孩子,把脑袋拱进妈妈与这个陌生男人之间,歪着头看乔二强,一口浓浓的南京腔问:你是哪个啊?

    小茉抬脚轻轻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:说普通话。

    小小的孩子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,又重复了一次:你是谁呀?

    这一回,是普通话了。

    二强不知如何作答,便摸摸孩子的头说:你几岁啦!

    小小孩子比划一个六字:六岁!

    孙小茉蓦然喝道:五岁!虚六岁。自己几岁了都记不住。

    小小孩子不服气:六岁。虚七岁。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。哦,不对,多了一个零。二零零。

    小小孩子被这一串子零给绕住了,索性伸了手指出来,念一个零一个比划一个手指,二零零零。

    念对了,满足而得意地笑起来,一口齐整的糯米小牙。

    二强在此后的两天里,耳朵里总响着这个声音:二零零零。眼前还有孙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。

    二强忍了两天,心里的各种念头像一群关在栅栏中的小兽,争先恐后地要往外扑往外冲,可是,不得其门而出,也不知为什么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后该往哪里去。

    在煎熬了两天之后,乔二强跑到他大哥那里,想讨一个主意。

    在听完二强的叙述之后,一成沉默了大半天。

    二强试探着叫:哥?

    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烟,再费力地一点点把烟吐出来,他的眉眼全笼在烟雾中,又过了一会儿才说:这事,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,先不用做什么决定。在没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,什么也别做。就算弄清楚了,你要怎么做,也得跟我商量着,不要欠了一个人再又欠一个人的。你也不用慌,人活着,不过就是这么个两难的境地,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题。

    二强想,要想弄清楚这件事,只得一个办法。

    他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到孙家门上的。

    他们没有搬,房子也并没有旧多少,孙小茉的妈妈的脸色也一如六七年前一样地阴沉着。

    听二强问到孩子的事,她打了个突愣,很短暂的时间,马上便利索地说:你还好意思问这个?你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,不要他们母子俩,我们小茉这几年吃尽千辛万苦才把小孩拉扯大,怎么?你现在又想回头来抢夺我们的胜利果实了?呸!想得倒美!想要儿子?叫你的大老婆给你生去!怎么?生不出来啦?她不是还拖油瓶带了个儿子来吗?你现成的老子就可以做,不要打我孙子的主意!

    二强只觉得脑子全不作主了,一阵凉里裹着一阵热。耳朵里全是声响,响得叫他抓不住一个准确的音。

    二强问:孩子是我的吧?真的是我的吧?我......我......

    孙小茉妈说:小孩子是零零年秋天生的,你自己算算,就晓得是不是你的了!你要真还有点良心,回去摸着心口想一想,该怎么补偿我们小茉我家外孙子还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为你受的苦!

    这一天,乔一成接到四美的电话,说二强在老屋呢,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,怪吓人的,大哥你快过来看看。

    一成心里叫不好,赶着回了老屋。

    乔老头子不在,曲阿英陪着他去八卦州吃土菜去了。

    一成一进院子门,便看见二强蹲在院子的一角,看一群蚂蚁搬一只死苍蝇,看得入了神似。

    一成说:你二百五啊?这么大毒日头,你蹲在太阳窝里干什么?

    二强声音闷闷地说:不干什么?

    一成说:不干什么干什么那付死样子,回屋里去吧,中暑是要死人的。

    二强不动。

    一成上前试着拉了拉他,没拉动,便说:回家去!

    二强说:我喜欢呆在院子里,透气。

    一成说:那么你干脆再要不要回屋。

    二强呵呵笑着,慢吞吞地站起来,指天划地地说:也好,我睡露天,以天为被,以地为床。

    一成也呵呵地笑,说:很好很好,你学得文诌诌的了。

    二强扭扭脖子说:凭什么只许你诌不许我诌?你比我多长条尾巴?

    一成心里泼了滚水似地,急了,上前去拉他,二强犯了拧,两个人竟象打架似地扭在了一处。两个同样瘦而憔悴的男人,撕扯着,冤家似的,然后,累了,互相扯了衣领呼呼地对喘。

    二强忽然说:乔一成,你说,我怎么能活得这么糊涂?啊?你说,我怎么活得这么糊涂?

    乔一成喘着想,这个是他的兄弟,亲兄弟,一母所生,共有一个不成器的爹,从小,没人问没人管,打滚扑跌着,没吃过什么好的,没穿过什么好的,好容易长了这么大,算是过了几年安生舒心的日子,可是,这么快好运就到了头。这不走运的兄弟啊。

    乔一成踹了二强一脚,二强回踹了他一脚,两人忽地又抱在一起,抱得死紧。

    打也打了,抱也抱了。

    一时仿佛你死我活,一时又仿佛相依为命。

    7

    一成对二强说:这事儿,你先别跟马素芹说。

    二强低了头,把双手夹在膝盖中说:我没有瞒过她什么事,从来没有瞒过。

    乔一成踢了二强一脚:那就瞒一回。

    二强哎哟一声,抬起头看自家大哥,一成被他看得心里烦燥炽热,把眉头皱成一团大疙瘩: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乔二强一个实诚人,可实诚也不是犯傻,你凭什么认定了那小孩就是你的?孙小茉她妈说是就是?那个老女人,简直地快修炼成精了,你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,你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,原来你跟小茉在一起时她一千个瞧不上你,要说是你的孩子要你补偿,这么多年她怎么半个字也不提?象她那种精明人,会白白替你养着儿子一声不吭?

    二强说:她说是小茉不让她告诉我。

    一成说:我总觉得这里头有问题,二强,你别冲动,等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了,该怎么办咱们再想办法。

    四美插嘴道:就是,叫她们把孩子带来做亲子鉴定好了,用科学来说话,科学这个东西,不以人的一张嘴皮子为转移。真要是我们老乔家的孩子,当然是要负起责任来,要不是,他们也别想叫我们当冤大头。真要是你的孩子,我想信以孙家人的脾气,是不会这样藏着掖着六七年的,早把你那点儿家底子给榨干了,你这把骨头都能给你拆了熬油,还等到今天?四美被自己的话逗得乐起来,忽地又说:不过呢,要真的是孙小茉不想告诉你,自己养着孩子,还算有点儿骨气。要真是那样,我服她。

    一成转脸看看四美,四美有点惶恐:大哥,我又说错话了?

    一成也被她逗乐了:没有。

    一成看着妹妹,离婚这些日子,她反而饱满起来,以前那些磨折在她脸孔上留下的那些痕迹似乎淡去了,她穿着宽大的袍子似的家常裙子,吊扇的风从领口灌进去,鼓胀得像一面帆。

    同样的风吹得二强揉得稀皱的t恤全贴在他身上,干憋了的茄子似的,一成不忍起来:你别熬煎了,总归有办法的,是你的孩子有是的办法,不是,也有不是的办法。

    二强低了头,像是很用力地在思考,却不得个要领,二强再抬起眼来看大哥,忽地问道:大哥,你说,是不是跟我在一起的,不管是人还是动物,都不会有好日子过?孙小茉是,马素芹也是,连以前的半截子我都养不长,活活地给车压得,肚肠子都流出来了,乔二强叫一声大哥,眼睛里突地漾了两汪水波:我真是背,还带累别人。

    兄妹三人一时都呆住了,窗玻璃上飞快地爬过一只蜘蛛,越过窗上那块金黄明亮的阳光,往屋角去了。

    蜘蛛!四美叫。二哥,听说看见蜘蛛就说明有喜事了。

    二强愣愣地看着窗上的那方阳光,日影微晃,看得久了,眼前都迷糊起来,转开头,眼前依然有一片光斑,象是前尘旧事,过去了,可总还有个影儿在心底里留下了。

    一成又嘱咐了二强几句,叫他不要轻举妄动,便起身要走,晓得乔老头子要回来了,他坐不住。

    四美送他们出来,边说:怕他们做什么?

    一成回头对妹妹笑说:你看我像是怕他的样子吗?

    乔一成自然是不怕乔老头子的,乔四美当然也不怕。

    可是乔四美还是受不了了。

    曲阿英的儿媳妇也上南京来了,跟曲阿英儿子小夫妻两个在乔家老屋的堂屋里拉起一道塑料的浴帘,有模有样地过起小日子来了。

    四美那天下班回家,看见堂屋里那花里胡哨的帘子,简直惊得下巴要掉下来。

    曲阿英的儿媳妇倒是一个样貌挺喜庆的年青女子,饱满的杏脸,放着光似的,袖子卷得高高,露着藕节似的一段胳膊。人也讨喜,冲四美姐姐姐姐地不停嘴,手脚也勤快,从四美手里硬抢了她换下的衣服与被单去洗,洗得也很干净,倒叫四美挑不出毛病来。四美一肚子的气话全说不出来了,自己安慰自己说:这个年青的小媳妇还真是不错,满脸厚道样,比她婆婆曲阿英看着顺眼多了,俗话说,雷还不打笑脸人呢,睁一眼闭一眼算了。

    可是没两天,四美便发现一件尴尬事。

    四美想说,可是又开不了口,便找个空跟曲阿英的媳妇吞吞吐吐地露出一点口风。

    四美说:你们,你跟你老公,感情很好哦?

    叫美勤的小媳妇说:就那样吧。

    四美又问:相亲认识的还是自由恋爱?

    美勤说;我跟他表妹以前是初中同学。

    四美的手里的一块擦碗布快洗成破絮了,终于开口:可不可以,请你们,晚上......小点动静?我们老房子,就只隔一层木板,我女儿还小......

    美勤腾得脸红了个透,喏喏两声,急急地去了,只留下四美一个人在小厨房里,也是涨红了脸,终于把抹布洗破了,扑地扔进垃圾桶,叹了一声:这日子过的,简直是,荒唐极了!

    当晚,堂屋里的动静竟然更大了些,像是一个在进攻一个在挣扎,四美的女儿巧巧被吵醒了,问妈妈是不是强盗来了。

    四美骗她说:是在演电视剧。

    巧巧问:奥特曼会打败强盗吗?四美说是的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四美一出门便迎头撞上了美勤,美勤面色红得要滴下血来,一转眼,四美瞧见曲阿英的儿子,啊呀一声,转身进屋,咣地用力撞上门,实在又气不过,隔了门大声说:住在别人家,好歹自觉点,文明不懂总该有点廉耻心,多穿一点会热死你啊!

    这话叫曲阿英听了去,于是又是一场好吵。

    过了没两个月,美勤的肚子鼓了起来。

    乔四美这才明白一件事,这曲阿英一家,的确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落地生根了。

    从零六年下半年入了秋起,乔家的几个孩子们的日子便各自越加地喧腾起来。

    乔家这一方舞台上,哄哄地上来了一群人,拥挤着,各自地演出悲欢离合,徘徊着,各自地起伏跌宕,互不相干,却又互相牵着绊着,你顾不了我我顾不了你,你可怜了我我疼惜了你。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引发着回响。没有会爱看这一点点鸡毛蒜皮的戏码,这世上有的是光怪陆离的新鲜事与气势磅礴的大事件,乔家的儿女们自演自看,无人欣赏,透着无比的苍凉与凄惶。

    先是二强。

    孙小茉的妈找到了马素芹的店子,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通。

    马素芹沉默了两天之后,在第三天提早关了店,说难得一个周末,不做生意了,要跟二强一块儿好好地玩一玩,休息休息,看一场大片。

    夫妻两个足有十来年没有上电影院了,买电影票时二强吓了好大的一跳。一张票居然要六十块!马素芹却买得爽快,二强捏了那两张票子,咕哝着:干脆抢钱来得更快!马素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,笑道:难得出来玩呢,再说,你看看这环境,仙宫似的,要多点也是应该的。

    又抬抬下巴,示意二强看那大桶的爆米花,一边推着他一块儿过去买了一桶,二强被那二十五块的数字又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抢钱哪!二强气鼓鼓地说。

    马素芹闻言又笑了。

    二强忽地觉得全身不大自在,四下里一看,有点明白了,周围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与男孩子们,再不就是年青的夫妻拉着小孩子,那些孩子一边哇哇地叫嚷着,一边在大厅里疯跑,笑声与叫声在阔大宽敞的厅里引发一串回声。

    像他们这种年纪的人双双来电影院的几乎没有,来来往往的人,无不朝他们这里奇怪而飞快地张望一眼。

    二强看着那奔跑与吵闹着的孩子们,忽地就黯淡了心情。回想起来,那孩子有着与小茉十分相像的眉眼,还是耐看的,尤其一口小白牙,就只是瘦,剔得极短的头发,绷得紧紧鬓角,那句土话怎么说来着?三根筋挑了个脑袋。

    二强的脑后头起了一阵凉风似地,激得整个人打了个颤。他想起,很久很久以前,有邻人,也用这样的话形容过一个小孩子。

    那是小小的年少的自己。那个馋嘴的,眼睛终日盯着吃食的,没心没肺的小孩子,跟那蹦达着在街边看雨中驰过的汽车的小孩子重合在了一处。

    黑暗里,马素芹的视线并不在屏幕上,她看着二强。还算得上年青的一个男人,黑暗隐去了他脸上所有的皱褶,投影的光在他的头上飞起一道亮色的边,背还是直的,腰身还未发福得不象话,塞了满嘴的爆米花,撑得他脸颊微鼓起,孩子赌着气似的。

    他年纪并不大,马素芹想,他合该还有有半辈子的好日子,有老婆,有亲儿子,跟在他身后叫爸爸,他名正言顺的儿子,象他一样老实,可靠。

    马素芹伸手去握了二强的手,二强微微有点诧异地回过头来,然后对马素芹嘿嘿一笑。

    马素芹说:以后,别舍不得,有空也出来玩一玩,过得开心自在是福气。

    二强递了装爆米花的桶来,马素芹笑了。

    过了两日,马素芹给乔二强留了封信,走了。

    马素芹在信上写:

    二强咱俩分开吧,家里的所有都归你,把孙小茉和儿子接回来好好过日子。

    我回老家,那里还有人在,我在那等智勇大学毕业。

    智勇还跟你姓。

    最后马素芹写,二强,师傅跟你过的这几年,快活得很。

    乔二强捏了马素芹的信,满大街溜达了三天。

    也没个目的地,走得累得腰痛,可是停不下来,一停下来,脑子里就嗡嗡做响,只得有人在叫:师傅师傅师傅,声音悠远,绵延不绝,乔二强脑壳子都痛起来,痛得当街便泪渍花花的。

    实在是走得累了,乔二强就去看电影。

    那天的片子有个怪名,叫《西西里传说》。

    演到最后,男人在故乡过往的大街上,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,骑着自行车,望着那个美丽的女人从身边经过,皱了眉头,少年的心事全堆在眼角眉梢,那眼里全是纯真的爱慕。

    男人说,这个时候,我想起一件事。

    我对很多人说过:我爱你。

    唯独对我最爱的那个人,没有说过。

    乔二强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二强并没有再去找自家的大哥,他不知道,他的大哥同样地失去了他生命里一个重要的女人。

    不同的是,乔二强失去得壮烈。

    乔一成失去得荒唐。

    许久不曾见过的文居岸主动地来找乔一成。

    乔一成在见到居岸的那一刹那,心里便隐隐地有了一点预感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走近,心里就觉得,她这一步一步的,走一步就远一分.这一回,是真的要走出他的生命了。

    居岸在一成的面前坐下,缓缓地跟说了一段故事。

    故事里的主角,一个是她,还有一个是他。

    另还有一个男人,那是乔一成与文居岸故事的终结者。

    居岸说:一成,我想了很久,不能再这样下去。拖得时间越久,对你的伤害就越大,尽管我知道我现在这样,也已经把你伤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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